读书是一乐事,只是究竟有何乐,却是众说纷纭,并无定论。在我看来,所谓乐者,不过如是三者而已。
一曰尚友古人(如果我们不是只读古书的话,则尚友的对象自亦不必仅仅是古人)。人,其实是一种极其恐惧孤独的群居生物,无论是著书立说,抑或是遍观群籍,都不过是一种“求其友声”的行为。前者是主动的发送信息,冀求为人所叹赏;后者则是一种搜求信息行为,冀求找到所叹赏的信息。这一送一求,一主动发送与一被动接受之间,皆只为寻求一种心灵的契合。所谓“相视一笑,遂莫逆于心”的挚友,在生活中找寻究属不易——即令不是全然的绝望,至少,也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吧。拥书万卷,就不存在这种困难了。如李渔《笠翁曲话》所云,“我欲作官,则顷刻间便臻荣贵;我欲致仕,则转盼际又入山林;我欲作人间才子,即为杜甫李白之后身;我欲娶绝代佳人,即作王嫱西施之元配”。笠翁谈的是戏剧的创作,在这里我们不妨小作变异,便足以道出读书尚友之乐了:我欲邀太白酣饮,则谪仙不劳重致;我欲起仲尼诘问,则夫子不敢匿词;欲共陶令悠然篱下,则南山供之在目;欲谴坡仙泛槎,则赤壁如在眼前。如此,古今中外之宗匠名贤,在我心中是招之即来,呼之即去。一行行一列列供我驱遣,快何如之?此真不易之大乐也。世间之乐,孰逾于此?
读书之第二乐,其实也还是第一乐的引申,我名之为倾吐之乐。既云尚友,少不得便要作交流,观书么,那还只是朋友在对你说话,听他娓娓道来,所谓“吐佳言如锯木屑,霏霏而下”,心中的快乐,自然无以复加。乐到极致,便要忍不住对友人的意见或作引申,或辨藏否,或参馀绪,或阐微机了。一个人说话,究竟还算不得完全的交流。到了这时加入了你自己进去,一个他与一个自我反复辩难,攻守交替,不到一方辞穷力屈则不已。这就是读书的第二境了。这种攻守辩难之中,唯有你自己才能洞微烛隐,其中已没有任何的巧饰虚佞,文过饰非了。鲁迅所说的“直面惨淡人生”指的是外境,在这里我们所直面的,却是自我心底最隐讳,最质直,最幽深,最真实的思想。朗心独照之下,一切的猥琐与崇高都将无所遁形。如此,固将不免于阵痛,有时甚至让自己羞惭得避地无之。其时的快意,却更是非个中人不足与语了。撕裂伪装的疼痛与此种快意比较起来,实在算不了什么。
读书的第三乐,乃在移情。所谓移情,其实还须借助于想象的翅膀。人生不免于得意失意事交相攻错,纵喜恣怒之下,心无以定,故有“得意不快心,失意不快口”的古训。如何才能得意不快心,失意不快口呢?我的办法只有一个,读书。何以解忧,唯有杜康,那只是酒鬼的借口。即令杜康能够解忧,又岂是只有杜康方能解忧?读书不就是一法么?至于读何种书,如何读书,请恕我无法坐实。别人我不管,在我是信手而捡的。在我家中,凡我常作滞留处,无不有书。随手翻来随手放,翻到哪便读哪。因为不作学问,所以也不系统,唯求心之所怿耳。心情高兴了,目的也就达到了,哪管其他?移情一事,如斯而已。
世事繁杂,有几日误了读书。便潜心静守,意欲将那几日的放纵追补回来,不想心灯清明下,诸想偕萌,百感交至。于是就写下上述文字,算是对多年以来的读书生涯作个小结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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