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对坡公的喜爱,实难以形诸言表。
知道坡仙此人自然很早,但真正比较深入而细致的解读坡公,却应自阅读林语堂先生的《神鬼人》一书起。语堂先生用完完全全的白话文,以轻快活泼的笔调,将东坡先生一生的事迹、性情、胸襟以及多方面的才能,娓娓道来,如数家珍。行文轻快,略带诙谐,文字流畅优雅,且饱含热爱之深情。其笔调之程度,正宜于初识文字滋味的学习者阅读。而且因为语堂先生本人所具备的幽默性情与厚实的文字功底,文章的感染力非常强。老实说,要我今天再去展阅《宋史苏东坡列传》的话,我还是宁愿选择重读这本《神鬼人》。
对于东坡先生的情有独钟,自兹而始。
我手头所拥有的东坡集子,只有两部。一部是全集,另一部是《苏东坡散文选集》。读全集没有读选集过瘾。因为全集,一般都附有编年,为了照顾编年系谱的对照查阅,在编订集子时,往往不甄良莠的以时序为依据。这样一来的话,许多文学性不强,艺术味寡淡的,诸如奏折、书函、碑文及其他文体,没有选择的纷纷往你眼前钻挤了过来。有时候刚刚读过一篇情文并茂的美文,正思潮起伏,不能自已际,接下来的却是弹赅某赃官劣迹的奏章,甚至是那种马屁连天,废话与空话齐下,颂声如雨,溢美共阿庾同飞的颂圣之声。煞风景,倒兴致,真正的不堪至极。而选集呢,顾名思义,是经过了一番精心的筛选,显然不会有这种煞风景的情形出现。倒是另有一种情形,也同样让人颇受不了。一篇篇精品往你眼前辐辏,搅得你思潮如狂,势血上涌,不能自已。这时候最让人想起袁中道的读书自况“叫复读,读复叫”了。那种受美的感染与激扬的激动情态,真正有“不能承受之重”之感。
今次打开这本《苏轼散文选集》,正是在读过数篇之后,受不了这种思潮的挤压,故撰此文,聊作小憩。
我在这本书的扉页所题,颇有趣,一并摘录如下:
子瞻,诸大家中最具仙儒气息者也,其文其人,深得老庄三昧,然其不昧于出尘,殊多忧世,又岂庄周之流可与语哉?余最爱其《水调歌头》及《念奴娇赤壁怀古》,中心慕之,又爱其风流酣畅之砚墨。考其毕生,与余心有窃窃焉者,何止数端?故购此书,遥步先贤,或供佐酒,大快平生之志。噫,微斯人,与余共乐于其间焉。书庐主人藏书。
翻过扉页,又有题诗一首:
恨不逢君早,引颈呼一快
魍魉每随身,悠然与公醉
文字及诗,均两年前所作,非常幼稚,却故作老成。由是警省,文字反映客观真实,同时他还可以夸大缩小。我们在阅读时,应该有这份警惕,大概这也是老夫子所云“学而不思则惘”的一个方面吧。
翻开这本集子,发现我的批语,触目皆是,足见那个时候,我对东坡的喜爱,确是发自真心的。可喜的是,今日之我犹昔日之我,不仅没有改变,似乎更有变本加厉之势。不过,谈到对坡公的喜爱,有一则小事情颇让我有点不爽,那就是钱钟书对东坡书法的一句批评,居然将其名之为“墨猪般的书法”。钱老也是我心中的一座巍峨大山,唯此语令我耿耿,不能释怀。所谓“墨猪”云云者,大约是讥讽东坡书法下墨浓重,有雍肿的形态吧?我偶见过钱老的墨迹(当然是书上的影印),确乎是金钩银划,癯瘦劲挺。不过美是多样化的,钱老的墨迹固然是一种美,坡公的书法,酣畅淋漓,大块噫气,何尝又不是一种体现真性情的美呢?元代大书法家赵孟頫云,“东坡书如老熊伏道,百兽畏伏”,而清王文字论书绝句有云,“直到晚年师北海,更于平淡见天真”。北海,唐李邕,因曾任北海郡守,世称李北海,以书名。李太白那首有名的绝唱《上李邕》,即为此人所作。
我想,钱老此见,当是受了老杜的那句“书贵瘦硬始通神”的影响。若论书法之瘦硬,我想再也无过宋微宗的瘦金体了,不过此君之书,瘦固有之,硬则未必。若云“书品即人品”体现,此君书法,正可同蔡京的书法一样,扫入历史的垃圾箱可也。至少,我是绝不愿意观摩学习这人的书法的,哪怕他在书法上的成就再高。
读东坡散文,不想就读出了这么一锅杂脍,亦非始料所及。不过,这不正是“读”的趣味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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